﹝文/瀧羽麻子﹞ 發現悠人的耳朵聽不到,是他兩歲半的時候.之後這一年,美咲每星期都帶他去專門教室上課.醫生說這是先天性失聰,建議動手術,愈快下決定愈好,最遲希望能在他四歲生日前做出結論.換句話說,期限不到半年了. 手被拉了拉,美咲回過神來. 原本走在身邊的悠人領先了半步,看來是自己下意識間放慢了腳步. 「抱歉,抱歉.」 悠人輕輕搖頭,再次轉頭向前.簡單的日常生活用語,不用依靠手語,他也能靠讀脣語和表情明白意思. 轉一個彎,運河中斷.巷弄前方看得見一小片綠地,悠人加快腳步. 綠地上沒有別人.或許因為沒有設置供人小憩的長椅,也沒有一般小孩喜歡的遊樂器具,除了偶爾看見可能是觀光客的人外,多半不見人影.美咲一放開手,悠人立刻跑向後方的草皮. 他的目標不是草皮本身,而是鋪在草皮上的鐵軌.那不是仿製品,是實際上運行過的舊鐵路遺跡.卸下任務的軌道,以這裡為起點,整修為步道.這也是曾經朝氣蓬勃的城鎮,為過去那段美好時光所殘留的吉光片羽. 悠人蹦蹦跳跳地踩上軌道.自從一次偶然經過之後,他完全愛上了這裡,下課回家路上,幾乎每次都會順道來此一遊.步道出了綠地仍然延續下去,兩側豎起柵欄,不讓汽車進入. 話雖如此,有好好整理維護的,只有從綠地延伸出去大約兩、三公尺左右的軌道.沿著軌道愈往下走,兩側茂密的雜草長得愈高,地面凹凸落差大,還有不少大顆的石頭滾落路面. 剛開始,美咲也會擔心悠人跌倒.但事實上,走起來更該擔心的是自己.一邊要小心注意別絆了腳,一邊還得追上悠人.這樣也好,注意力放在腳上就不會去想多餘的事了.不經意環顧四周時,輕拂過軌道的涼風彷彿吹進心裡,吹得她一陣惶惶不安. 怎麼會有這麼寂寞的地方,美咲心想.再也不會發出警示音的平交道,永遠不再嘎吱作響的鐵軌.這是個失去聲音的地方. 悠人忽然駐足,蹲了下去,聚精會神地觀察鐵軌間叢生的雜草.美咲也在他身旁蹲下,悠人的視線忽地從草地上轉向母親. 美咲的臉倒映在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瞳中,臉上是淡淡的笑.感覺悲傷的時候,她總是會反射性地浮現這種笑容. 「回家吧.」 美咲張大嘴巴,發一個音就停頓一次,慢慢地說. 不能哭.不能害悠人感覺不安.對這孩子來說,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切.面對他時,無法找藉口掩飾. 「下星期再來吧.」 這句話是用手語傳達的.到時候,再去領回那個音樂盒. 先去附近超市買了東西,然後才回家.美咲準備晚餐時,悠人會自己乖乖地玩.吃過晚餐,剛哄悠人睡著,陽太就回來了. 換完衣服又過了一會兒,陽太才出現在客廳,中間那段時間一定是去寢室偷看兒子的睡臉了.好不容易才哄悠人睡著,他卻老是用力開門關門,美咲以前常生氣罵他,要他安靜一點. 美咲手腳俐落地重新熱了飯菜,再從冰箱拿出發泡啤酒. 「課上得怎麼樣?」 往餐桌邊坐的陽太問這句話,已經成了習慣. 「嗯,跟平常一樣.」 在那間學生都是耳朵聽不到的孩子的教室裡,悠人是模範生.不管學什麼都學得很快,懂得守規矩,和朋友們也相處融洽.講師們都說,悠人真的是個好孩子. 「悠人還好吧?」 美咲今天也這麼問了送他們出教室的年輕導師. 「是的,今天也很乖.」 她回答得很爽朗. 「請放心,悠人一點問題都沒有.」 悠人上的是三歲兒童班,和普通幼稚園一樣有玩遊戲時間,也會畫畫,同時學習手語和寫字.家長則在另一間教室裡學手語,有時也會邀請專家來舉辦演講或諮詢. 家長雖然沒有義務參加,美咲每次都會出席.和境遇相仿的母親們交換資訊令她感覺多了後盾.活動內容有時令人感到疲憊不堪,但是,前往悠人等待的那間房間時,美咲一定會在走廊上努力揚起嘴角.其他母親也一樣.接過自己的孩子時,已換上溫和穩重的笑容,和參加諮詢時悲愴的表情判若兩人.為了各自的兒子或女兒,她們必須擺出笑容. 「回家路上,幫悠人買了音樂盒.」 想起白天發生的事,美咲對丈夫這麼說. 「音樂盒?買給悠人?」 喝著發泡酒、一副很美味的樣子的陽太嘴巴離開罐子,驚訝地反問.美咲趕緊補充: 「他好像看機器轉動的樣子覺得很有意思,滿喜歡的呢.」陽太收拾起驚訝的心情,點點頭說:「這樣啊,也不錯啦.怎樣的音樂盒?讓我看看.」「還沒做好喔,現在才要開始製作.」「咦?是訂做的嗎?這麼正式.」「嗯,是啊,不過比想像中便宜喔.」美咲這麼一說,陽太立刻搖頭.「錢是小事啦,沒關係.再說,難得悠人會主動想要什麼.」「打算下星期教室下課後去拿回來,店員說會幫我們選一首他建議的曲子.」 那麼,請讓我聽聽看吧.那個店員嚴肅地如此宣布後,雙手慢慢移向耳邊.美咲這才發現,在他偏長的頭髮蓋住的左右耳上,各掛著一個透明器具. 只見他用熟練的手勢分別拆下左右耳上的透明器具,放在桌子角落,發出輕微的叩隆聲. 即使提醒自己不要死盯著人家看,美咲的視線還是難以離開那透明的器具.形狀和助聽器很像,不過,事情有點奇怪.他說自己能聽見悠人「內心的音樂」,如果那器具是助聽器,無論能聽見什麼聲音,都不該是拆下來,而是戴上去才對吧? 店員看來並不在意美咲的視線,逕自打開桌上的筆記本,裡面原來是五線譜.他拿起筆,專注凝視悠人的臉,然後閉上眼睛.一旁的美咲傻眼地看他做出這一連串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做作的動作. 不知道過了幾秒還是幾十秒,他一直緊閉雙眼.接著忽然迅速睜開眼,開始在五線譜上振筆疾書.原本悠哉的氛圍丕變,一鼓作氣的樣子,就像是被什麼追趕似的.受到這氣氛震懾的美咲只能旁觀.悠人一臉嚴肅,動都不動一下. 轉眼間寫滿了一頁,店員闔上筆記本.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,重新將那透明器具戴上耳朵,以公式化的口吻說,音樂盒星期一就能完成,請再來取回,費用也到時候再支付即可. 美咲當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聽見了什麼音樂,雖說舉止行為看起來似乎有那麼一回事,但冷靜想想,根本無法證實是真是假.對不熟悉樂譜的美咲來說,從反方向望過去更讀不出樂譜上寫的是什麼曲子,說不定他只是挑了首適合悠人這年紀孩子聽的樂曲罷了. 有些好奇,完成後的音樂盒會流洩出什麼樣的曲子呢.如果相信店員說的是真的,過去他似乎已經用這種方式為許多客人訂製了音樂盒.美咲很想聽聽看,這樣的他為悠人選出的會是什麼樣的曲子. 然而,陽太似乎有不同看法.「那是怎樣?不覺得很可疑嗎?」他狐疑地提出質問,美咲不由得後悔告訴了他詳情.無論怎麼想,這都不是陽太喜歡的話題. 「那個店員發現悠人耳朵聽不見了?」「我想應該沒有.」 從那個店員臉上,美咲並未看到人們在得知悠人耳朵聽不見後,容易出現的表情.再者,他看起來似乎不擅長與小孩相處,應該也不具備悠人這年紀小孩通常很多話的知識.頂多只覺得悠人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吧. 「妳怎麼不解釋一下,要是知道,對方也不會講那種莫名其妙的話了.」「可是,對素昧平生的人……」 陌生人的同情,只會帶來困擾. 「只是說出事實罷了.」 陽太打斷美咲,語氣已不再質疑,只剩下哄小孩般的淡然語調. 「就算說不喜歡可以退貨,悠人又能怎麼樣?別說喜不喜歡了,他連音樂盒發出的是什麼聲音都不知道.」 陽太是對的.他說的總是很對.他的意思是,我們應該盡全力守護耳朵聽不見的兒子.正視事實的同時,也要不卑不亢,必須正大光明爭取弱者的權利.我們為人父母的,有責任為孩子戰鬥. 「算了,反正都買了,悠人開心就好.」 陽太打算結束這個話題,雙手合十說了聲「吃飽了」,一邊從桌邊起身,一邊嘟噥了一句: 「還是應該動手術比較好吧.」 最近兩人只要談到悠人,最後結論都是這個.陽太認為只要有希望,什麼事都該盡可能去做. 美咲當然也這麼想,打從心底這麼想. 只是,一想到那是必須全身麻醉的頭部大手術,無論如何都會退縮.光是想像要把悠人小小的腦袋切開,內心就一陣痛苦.要是手術失敗,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怎麼辦,與其那樣,倒不如善用高性能助聽器和手語,照現在這樣過日子,也不是不能過.值得慶幸的是,悠人手語學得快,還很擅長觀察對方嘴脣的動作和表情,汲取其中的意思,到目前為止,溝通上沒有什麼問題. 對於遲遲無法做出決定的美咲,陽太並未心急催促.他說會尊重和悠人在一起時間最長的美咲.這應該不是謊言.陽太是個誠實的人.正因為太誠實了,有時甚至無法掩飾他的心情. 經常在教室遇見的聽障兒家長們,對手術抱持的態度也各不相同.有願意接受手術的贊同派,也有打算繼續觀望狀況再考慮的謹慎派. 各種人說了各種話,包括近在身邊的人,比方說美咲的母親,就抱持和陽太完全相反的意見. 母親鼓勵美咲接受眼前的現況.她總說,因為那不是任何人的錯,妳該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.她還說,妳哥哥那邊的狀況原本那麼糟,現在不也都沒事了嗎. 美咲的哥哥有個獨生女,從嬰兒時期起脾氣就很差,不好照顧.然而,偶爾和他們一家人見面時,比起姪女,最令美咲訝異的其實是大嫂的表現.生小孩前優雅又溫柔的她像變了個人似的,總是皺著眉頭,歇斯底里地叱喝自己的孩子.女兒跌倒在地上哭泣時,她一定搶在美咲等人發現前,發出冰冷得令人背脊發涼的聲音大聲責罵,有時甚至動手打小孩.聽母親說,大嫂一直懷疑孩子有腦部障礙,連檢查都做了.醫生報告診斷結果沒有異常時,她還窮追不捨地質問醫生是不是哪裡搞錯了?堅持孩子絕對有問題. 那樣的姪女,上幼稚園後開始穩定下來,去年上了小學還當上班長.現在母女倆感情可好了.哥哥曾用感慨萬分的語氣說,聽得懂人話真是太好了.他還說,問題不在物理上是否確實聽得見別人說話的聲音,能不能正確理解更重要. 無論如何,即使在姪女狀況好轉的現在,每次看到不需大人操心的悠人,大嫂還是會羨慕地說「真好啊」.直到一年前. 星期一,悠人下課後,美咲和他一如往常來到運河沿岸散步. 從教室到舊鐵軌那片綠地之間的道路錯綜複雜,有好幾條路線可走.美咲刻意選擇不經過音樂盒店前面的路線. 陽太說的沒錯.自己到底為何要買那種東西.那個店員把完成的音樂盒交給悠太時,一定會用充滿自信的表情說「請聽聽看」.又或者,他會要悠人自己轉動音樂盒.不管怎麼樣,短短的旋律結束後,他也肯定會問悠人喜不喜歡. 悠人無法回答.只有這個問題,美咲無法代替他回答. 也曾想過打電話取消訂單.既然可以退貨,取消訂單大概也不會有問題.不過仔細想想,美咲連店名都不知道,既沒拿到訂購單之類的東西,對方也沒問美咲的名字與聯絡方式.當時心情恍惚,渾然沒有察覺可疑之處.也不知該說是大方還是隨便,總之,那間店果然有點怪.只是總不好什麼都不說就放人家鴿子,還是再找一天由美咲自己登門說明緣由,道歉說不需要那個音樂盒好了. 悠人讓美咲牽著手慢慢散步,時而東張西望,視線追隨從運河上飛過的海鷗或路過身旁的自行車. 那間店的事,悠人說不定已經忘了.和美咲一樣,那天出了那間店之後,悠人顯得比平常恍惚,但隔天過後也不再提起音樂盒的話題了.他可能根本沒意識到媽媽為自己買下那個玩具了吧.畢竟並未當場接過商品,也沒有付錢.他很可能以為自己只是參觀了某種稀奇的機械而已. 一如往常地,綠地上沒有其他路人.悠人放開美咲的手,踩著咚咚的腳步朝軌道跑去. 直到跑過草地,站在步道入口前為止,一切都和平常一樣.原以為接下來也會照慣例開始搖搖擺擺地沿著鐵軌走,悠人卻出乎美咲意料,倏地停下腳步. 「怎麼了?」 美咲低聲問,悠人卻不回頭.明知這是因為自己站在他身後說話的關係,內心卻沒來由湧現一股不安. 「悠人?」跑上前去,正想拍拍他的肩膀時,忽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音.是歌聲.美咲伸長脖子,朝軌道盡頭凝望.遠處出現人影,有兩個人,一個大人,一個小孩. 看起來是一對母女.牽在一起的手隨著節奏搖晃,逐漸往這邊靠近.她們唱的那首歌美咲沒聽過,是類似童謠的單調樂曲.女兒發出非常高亢的聲音歌唱,蓋過母親清澈的女低音. 身穿寬鬆水藍色洋裝的母親,看起來應該比美咲年輕幾歲.女兒也穿著顏色及剪裁都與母親類似的洋裝,身高和悠人差不多.裙擺輕飄飄地搖曳,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在枕木上.走到距離美咲他們還有幾公尺的前方時,兩人將最後一個音拉得長長的,結束了那首歌.看來並非顧慮到眼前這對站著不動的母子,只是剛好唱完罷了.母女倆心滿意足地對視一眼,嘻嘻笑了起來. 見小女孩走得雖慢,但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,美咲朝悠人伸出雙手,打算從背後抱起他,否則再這樣站下去,會撞到對方. 在美咲的手指碰到悠人的前一瞬間,悠人自己往軌道旁閃開,讓出道路. 「你們好.」 擦身而過時,對方母親輕快地寒暄.女兒也以有些口齒不清的發音接著說:「你們好.」 美咲沒能回應,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,也只能以眼神致意.聽著背後她們輕盈的腳步聲,蹲下來端詳兒子的臉. 「悠人,你還好嗎?」 悠人露出淺淺的微笑.最近,他偶爾會做出這種表情.他是個聰明的孩子.或許能理解那小女孩和自己不一樣吧.悠人那不像個 幼兒該有的老成而達觀的笑容,看在美咲眼中,就像是他已默默接受了事實.那笑容裡沒有憤愾,也不是心有不甘,就只是放棄抗拒,接受事實而已.美咲跪在地上,抱緊悠人. 「悠人.」各種人,說了各種話. 悠人是好孩子,一點問題也沒有.教室的講師們這麼說.聽到別人稱讚兒子,美咲不是不開心,講師們也真的很關照他們母子,她打從內心感謝. 可是,有時也會想大聲尖叫,想逼問那個看起來脾氣很好的年輕講師.什麼叫一點問題也沒有?什麼叫可以放心?你真心這麼想? 大嫂說,再怎麼痛苦也會有得到回報的一天.美咲知道,這是在育兒過程中打過一場硬仗的她出於善意的鼓勵.正因看過如今天真無邪地向母親撒嬌的姪女從前的惡魔行徑,現在才更覺得溫馨. 然而,心還是會痛.看到半瘋狂地與女兒對峙的大嫂,美咲也曾嚇得偷偷想「萬一我以後也變成這樣怎麼辦」,又為那樣的自己感到可恥.是否因為自己有過如此過分的念頭,所以現在才會遭到這樣的懲罰?問題是,該受到懲罰的人是我,不是悠人啊. 母親說,不是妳的錯.這點陽太也抱持相同意見.他們總是勸美咲不要那麼自責. 但是,生下耳朵聽不見的孩子的人不是你們,是我. 「悠人,對不起啊.」 想對他說不要緊的.想對他說媽媽會陪在你身邊.想告訴他自己會永遠在你身邊守護你.可是,自己的聲音永遠傳不進他的耳朵.就算喊破了喉嚨,就算聲音撼動了空氣,也永遠無法傳進最重要的那個地方.該怎麼做,才能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這孩子呢? 被美咲緊抱在胸前的悠人掙扎著扭動身體. 美咲急忙放開手臂,深吸一口氣,再慢慢呼氣.眼眶滾燙.悠人為難地皺著眉,凝視美咲. 反覆深呼吸三次以後,情緒總算緩和下來了.嚥下哽在喉頭的那團硬塊,揚起嘴角. 「久等了,我們走吧.」正想踏上軌道的美咲,感到裙子被悠人怯生生的小手拉住. 「今天不玩了,回家好嗎?」 美咲這麼問,悠人搖搖頭.右手握起小拳頭,在胸口做出轉動把手的動作. 他還記得啊. 「知道了,我們去拿吧.」 悠人一心只轉動胸前的拳頭,直到美咲屈服為止. 節錄自:<忘憂音樂盒>第一篇章「順路造訪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