圖/媽咪拜寫這篇文章的今天,發生了兩件小事.首先是午飯的時候,火娃試圖拿一根筷子戳進一截玉米的芯裡,這截玉米好像有些頑強的樣子,他戳了一下沒戳動.我爸趕緊伸出手去,說:「拿來,我幫你.」我當然是馬上制止,說:「讓他自己來,他可以的.」可是我爸不依,他說:「他戳不進去,這樣很容易戳到手的.」 我當即有些火起,因為這樣的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了,是很多很多很多次.就在剛剛準備吃飯的時候,火娃明明需要去拿自己的碗──我們家是早早就定下規矩的,吃飯的時候每個人自己去拿自己的碗筷,自己盛飯.火娃已經做得很好了,可是我爸非要跑到碗架那裡給他拿碗,被我制止過一次,卻還不離開,還要守在碗架那裡,指著一個碗說:「你拿這個.」那時我已經有些生氣了,現在又接著來第二次.怎麼同樣的話需要說那麼多次,而且一點兒進步都沒有呢?於是,我幾乎是嚴厲地說:「他可以的.即便他不可以,他也會自己來求助.什麼都幫他做好,你看他到底還能學會什麼?」 說完了我又覺得,當著孩子的面去爭論,這樣不好.默默地告訴自己,下一次,火再大也要記得好好說話.還好火娃一副根本就不管你們在說啥的樣子,他認真地一遍一遍去戳,實在戳不動又忍不住想吃的時候,就先拿著啃幾口解饞,然後接著戳.最後,他終於戳好了,開心地舉著那截玉米說:「好大一個棒棒糖!」我媽則是個非常熱愛學習的人,儘管有時候也會犯照顧過頭的病,但只要我一個眼神,她就了然並反省:對對對,我錯了.在我媽那裡,我甚至不需要告訴她要如何做才是對的,我的示範她都能完全接收. 第二件小事就是關於我的示範.那天外面下著雨,火娃還是有點想去天台,於是他跑上去,一會兒就濕淋淋地跑下來了.我媽剛要起身,我在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的時候,趕緊迎上去站到火娃面前,笑著說:「哇!你好像一個落湯雞哦!你去淋雨了嗎?」看到我的表情,火娃就從最開始的略顯緊張到一下子放鬆下來.他滿臉笑地大聲回答:「是!淋雨啦!」「淋雨好玩兒嗎?」「好玩兒!」我摸摸他的頭:「你的頭髮全打濕啦!」然後又指著他的褲子引導,「還有……」他馬上接話:「褲子也打濕啦!」「是什麼感覺呀?」我擺出一副很期待、很想知道的樣子.他輕輕地搖晃了一下頭,像是在好好體會頭皮的感覺,最後終於找到詞語:「涼涼的!」「哦,原來是涼涼的呀,謝謝你跟我分享!快去擦擦吧,去找外婆.」他蹦蹦跳跳地跑到外婆面前,獻寶一樣說:「外婆,我的頭髮打濕啦!」於是我媽帶著他去拿乾淨的毛巾. 如果我沒有迎上前去,我很清楚我媽要說什麼,肯定是「怎麼下雨了還上天台,你這樣會感冒的!」之類的.可是,在我看來,這是根本不值得擔心的事情.畢竟,火娃根本沒有蠢到要一直淋雨,直到把自己淋感冒的地步.而且,我相信,一個心情愉悅、身體健康的孩子,是不會因為淋了一點兒雨、吹了一點兒風、光腳踩在地上受了一點兒寒、流了汗沒有及時擦或者少穿了一件衣服……就生病的.即便真的生病,那也是一種體驗,身體會自我療癒.大多數時候,我們大人的擔心顯得太多了.有時候,我們的擔心是在傳播一種可怕的負能量,說是「詛咒」也不為過.在這兩件小事裡,我爸的擔心其實就是在跟火娃說:「你很無能,你不行,你連拿筷子戳一根玉米都做不到.」我媽的擔心則在傳遞:「你的身體很虛弱,你是一個不健康的孩子,你甚至沒有資格去體驗雨水落在臉上的感覺.」 火娃長久以來的自卑心,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在家庭和機構裡被過度擔憂、過度照顧、過度管束、過度訓練造成的.那是我後悔已經無用的事.我只能告訴自己,往事不可追,一切都要以他的當下為起點重新出發.辭職來到大理陪伴他生活後,我最想做的事,就是一點點重建他的信心.我要在每個生活的細節中潛移默化地告訴他:「你可以,你比你自己以為的還要厲害很多呢.」 記得有一次,朋友來家裡玩,不一會兒她就舉著一把水果刀從天台上跑下來,大聲對我說:「天哪!你天台的桌子上居然有一把刀!」我很懵,沒搞清楚狀況地說:「這是火娃的刀,人家放在那裡,你幹麼要拿走?」用刀,可能在很多家庭裡,是大人覺得到了一定的年齡,要正式做為一項任務來訓練的.可是在我們家裡,刀就是一個可以隨時使用的普通工具.切菜的刀就掛在廚房的牆上,水果刀就插在桌子上的刀筒裡.火娃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用刀了,一開始是他自己不敢用真的刀,他用玩具刀.大概到兩歲,他覺得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手了,就開始用真的小刀來切菜、切水果玩兒. 印象中,他很小心,因為用刀而受傷的次數應該沒有超過三次吧.即便真的受傷,大人也根本不用大驚小怪好不好?真的,多大點兒事……我甚至感覺其實他是很不介意受一點兒小傷的,因為他會忍著疼,帶著一點點的小欣喜跑過來找我:「我受傷了!拿個OK繃來!」現在,他每次到我的工作室,就會幫我檢查刀是不是收拾好了──我總是把裁紙刀打開,然後不關上,他會幫我收起來.從他出生開始,我們家就沒有為他做什麼變動.熱水瓶沒有刻意放在他拿不到的地方,桌子的尖角沒有包裹過,插頭的孔沒有被堵上.就這樣,他從小的安全意識反而特別強,喝過一次燙嘴的水,自然就會知道同樣裝著熱水的瓶子是不能碰的;在尖角上蹭過一次,就知道奔跑的時候要小心,不要撞到桌子;外婆教他插頭裡面是「電老虎」,碰了就會死,他就再也不敢動了,每次要他幫忙插插頭,他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. 因為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家庭.被過度掩護起來的家庭,不是真實的世界.真實的世界充滿了很多的危險,不讓孩子去自然面對,其實戳中的是活在習慣性擔憂中的大人.我們如何讓孩子去適應這個世界呢?難道要每到一個地方,都先巡視一遍,先排除任何可能的危險嗎?那樣,我們會愈來愈難把孩子帶出門去,比如,來我們家就很危險,因為你不知道火娃會暫時把他的刀放在哪裡.不管對大人還是孩子來說,這樣活著都太緊繃、太辛苦了. 那位看見刀就大呼小叫的朋友,還做過一件讓我瞠目結舌的事.一起帶孩子旅行時,我們住在同一間屋子裡.進門後,她做的第一件事,居然是開始推沙發──把沙發推到床邊.我奇怪地問:「你推沙發幹麼?」「擋住,我怕他半夜睡著了掉下來.」我當時真的是驚詫莫名,因為她的孩子已經快十歲了,而且是個身體非常強壯,各方面能力也非常好的男孩子.這個要擋著床的動作,我一直以為孩子一旦超過兩歲就不需要做了.因為火娃即便掉到床下,也會迷迷糊糊自己爬起來繼續睡,如果是裹著被子掉下去,甚至可以在地上繼續睡.有時候他在床上玩著玩著掉下床,我們會哈哈大笑,笑到他也不好意思地跟著哈哈大笑.我不想過度保護他,我不想讓他下意識地感到自卑:都是因為我很沒用吧,所以你才要這樣保護我.這是一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. 我想,每個成人,都不希望別人為自己擔心太多吧?所以才會總是對父母「報喜不報憂」,因為我們都知道,父母的擔心會對我們產生多大的心理負擔,明明知道那是愛的一種表達方式,可就是會覺得,他們的擔憂,其實是對自己的一種不信任──不相信你能處理你面對的事業上的挫折,也不相信你有能力去解決婚姻中和另一半的矛盾,甚至不相信你身為一個成人,能把自己餵飽,能把家裡打掃乾淨,能自己加減衣服.總之,你會覺得,擔心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你是一個面對問題有能力去解決的人.擔心同時也是一種控制.沒有人願意一直活在他人以照顧為名的監控下,特別是自我還不夠強大的特殊孩子.過多地讓他們成為我們大人的控制焦點,會讓他們焦慮莫名.他們和所有的人一樣,需要很多自己獨立、安靜的時間和空間.這樣反推回來,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對自己的言行更有覺知?還有什麼理由不學會控制自己的擔心? 不要用擔心去詛咒孩子,不要讓他們覺得「我不能、我不行、我不會」.比那個更重要的,是一點兒一點兒教會他們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,一點兒一點兒讓他們有自信心,一點兒一點兒地練習去信任他們,然後一點兒一點兒地學會放手.帶領一個特殊孩子的「不擔心、不詛咒」,反映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上.對我來說,是控制住自己的手和嘴巴,學會「安靜地轉頭走開」.扔給他一堆衣服,不管裡面有沒有需要翻過來的衣服,然後離開,萬一穿出來時穿錯了,那就脫下來,再指導他如何穿對.他的小飛機落到了樹上,拿不下來,沮喪得要哭.我看到了,可是他自己不求助,我就當作沒看見,讓他不管爬樹也好,拿棍子去戳也好,先自己來.求助了?那我就教他爬樹,教他去找棍子戳. 他在一樓門外的台階上玩的時候(門口是一條小馬路),或者是他在天台玩耍的時候,控制住自己時不時去看他有沒有危險的欲望,因為我知道他已經有足夠的安全意識了.他在廚房裡切菜的時候,強迫自己不要守在旁邊,我要到水槽邊去忙自己的事.他拼積木的時候,我在一邊看書也好,看手機也好,強制自己不抬頭看他.等著他完成的時候,發現他比我手把手指導時拼得更有創意.他爬上高高的石頭,還要在石頭上跳來跳去,我儘管心驚膽戰,還是要強迫自己轉過身去,告訴自己:摔下來也沒關係,死不了,死不了,死不了! 在朋友家裡玩時,我要和成人聊天,讓他自己隨便玩兒.有任何要求,我不管,自己去跟主人說,不管他表達得是否準確,只要他有本事能讓人聽懂就行,語言不就是用來溝通的嗎?溝通才是目的,語法正不正確,此時並不重要.主人聽不懂?去求助的話,我來教他再說一遍.在上治療教育課的時候,老師是這樣說的:「每當孩子獨立地從開始到結束去完成一件事時,不管多小的事,都在幫助他們的自我更加進駐到自己的身體.」這才是大人學會控制自己的擔心、學會放手最本質的意義吧. <不過生了一個小孩:我是戈婭,別叫我勵志媽媽>當一個學霸母親,有個到八歲卻連數數都不會的孩子,當她成為單親媽媽,孩子的經濟、生活、教育一肩扛,當兒時慘遭霸凌的她,面對人際能力等於零的自閉症兒子,當她決定遠離闖盪十幾年的光鮮媒體圈,跟孩子搬到山腳小村,當從小索愛無門的她,因為這孩子,有機會與疏離的父母從頭和解,當原本焦慮過去、迷惘未來的她,跟孩子學到活在當下,接納自己……一個人鐵了心要同情你時,你真的無處可逃……但你就不覺得這樣活著有多辛酸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