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林醫師,我想問問生小孩的事.」她坐定,一雙杏眼看著我,開口這麼說.「好喔,你想生小孩?」今天預約掛號到八十幾號,已經不像以前剛當新手主治醫師的時候,有餘裕跟每位病人慢慢聊天,我得單刀直入講重點.「對.」她點點頭.她有一雙很好看的單眼皮眼睛,清秀的五官,鵝蛋臉,及肩的黑色直髮,簡單的用大夾子束在腦後.這兩天寒流,她套著咖啡色大衣,黑色格子圍巾摺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腿上.「其實我常說喔,想生小孩要找老公啊,看醫師看很多次也不會生小孩喔.」我開玩笑,感覺她隱約有一種緊繃的情緒.她淺淺笑了一下.「來,你有沒有懷孕過?有生過嗎?」點開她的電子病歷系統,準備鍵入基本病史資訊.「懷孕一次,生過一個.」她回答,「剖腹產.」「剖腹產原因是什麼呢?」我一邊輸入資料,一邊繼續問.「胎盤有問題,還有胎位不正.」她說,「我那次大出血.」她講到我們心中會響警鈴的關鍵字:胎盤問題、產後大出血.「植入性胎盤(註1)還是前置胎盤(註2)?」我問.「好像都有.」她說,「我那次進了加護病房,輸了非常多的血.」「你如果再懷孕,再發生機率很高啊!」我直說.「我的醫師也是這樣說,他說他好不容易才保住我的子宮,出血二千c.c..我輸了很多血.」她表情很平穩地說,但是感覺出她有恐懼的記憶.「你要是再懷孕,風險比上次還高啊!」我提高音量,「子宮切除的可能性非常高!」「我的醫師說,我要是再懷孕,很可能會救不回來.」她表情和語氣竟然還是很平穩.「然後你今天來問我,你要生小孩?」我瞪大眼睛,看著她.跟診的護理師M眉頭也皺起來,轉身看著她.「我婆婆說......」她終於講到關鍵字.「果然.」我實在忍不住翻了白眼.「我......我是再婚.」她開始講核心的問題,「之前生的是女兒,唇顎裂.」「女兒開刀矯正了吧?」我雙手在胸前環抱.「開刀好了,沒問題.」她回答.「然後?」我示意她繼續說.「我先生沒要求什麼,他也說有這個女兒就夠了.」她微微仰頭,深吸口氣,「可是我婆婆說,她想要一個孫子.」她像是吐出一顆沉甸甸的石頭.「她知道你前一胎差點死掉嗎?」我直接問.「知道.」她回答,肯定的.「然後她要你再生?」我繼續問.「對.」她回答,一樣,肯定的.「很討厭欸!」我轉過頭向護理師M抱怨.她們很習慣我在門診罵不明理的家屬.「她每天都問我何時要再生一個孫子給她.」她的手緊緊揪著膝上的圍巾,忍著她的情緒激動.「你再懷孕很可能死掉欸!」我把話講白了,這不是我平常的作法.「我婆婆說,如果這輩子沒有孫子,她死、都、不、會、瞑、目.」她睜著美麗的杏眼看著我,一字一字說.「所以你婆婆的意思是,就算你會死,也要給她生一個孫子?」「對.」她點頭.「混帳,要死她先去死啦.」抱歉,本醫師實在脾氣很差.「所以,醫師,我今天就是想問你,我要怎麼樣可以懷男嬰?」她到底是怎麼忍耐過來的?我必須深吸一口氣才能耐住我的理智,專業地回答她:「第一,你的年紀不大,如果真要懷孕,幫你確定排卵、先生要驗精蟲,大概不難懷孕.如果真的很急,一般不孕症技術也可以幫忙.」我頓一下,讓自己不要氣到講不出話,「第二,技術上有一種東西叫精蟲分離術(註3),可以增加懷男嬰的機會.但是,」我繼續說明,「人工生殖法是明文禁止選擇胎兒性別的.」依據衛生福利部統計,經過人工生殖技術活產的男嬰女嬰性別比,大約是一二五比一百,相較於自然情況下的男女嬰性別比是一〇四比一百,這極為離譜的數字落差,要說沒有人工干預,大概只有政府會信.也因為台灣曾被經濟學人雜誌拿來與印度、中國等國家共列為嚴重「性別失衡」國家,後來政府積極調查產科和不孕症科醫師,才讓人工生殖技術活產新生兒的性別比趨於正常.但如果以胎次來看,台灣到第三胎以上的男嬰比例,又大大高於自然比例.台灣還是否存在重男輕女?數字說明了一切.她定定地聽著我說,看樣子是認真想要尋求生兒子的方法.「可能有不孕症醫師還是會願意幫你做精蟲分離術啦,」我嘆口氣,問她,「但是,假如你的精蟲分離術失敗,又懷了女嬰,怎麼辦?」她看著我,沒回答.「到時候,這個硬是拚命生出來的女兒,不就註定是個沒人歡迎的孩子?」我講著,心揪了一下,「如果你沒死也就算了,如果你還因此死掉了,女兒這輩子怎麼過?」她的眼眶突然充滿淚水.「你女兒呢?她又是什麼心情?」我知道這些都不是一個婦產科醫師需要跟她說的話.「阿嬤不愛她,然後媽媽為了生弟弟給阿嬤,死掉了.」我深吸一口氣,「你們這樣對得起她嗎?」我說了重話.她眼淚唰地滑落雙頰.我知道她其實很無奈,每天像被鬼纏著、被盯著,催她「生兒子給我,不然我死不瞑目.」的那種壓力,一般媳婦要面對這種情況已經很難受,她是個帶著前一任丈夫的女兒「再嫁」的女人,在傳統婚姻市場上根本是要「感恩婆家收容」,怎麼可能承受得住.台灣人幫女兒取名字常常用「嫻」、「淑」、「順」、「柔」,如此期待她們「乖巧聽話」、「不爭不求」、順長輩順習俗的意涵,女孩沒有被期待爭取權益,沒有被鼓勵勇敢反抗,沒有被希望積極實現自我,最後就是一再貶抑自己的價值,連自己都把自己看成「賠錢貨」,連自己都不敢爭取自己和孩子應該被愛的價值.如果我們沒有從小就建立女孩對人生應有的堅持與自信,制度上再怎麼講男女平等都沒用.「你先生怎麼想?」我問.「他叫我不要理我婆婆,不管她就好.」她邊抹淚邊回答.「男人不懂你每天要面對婆婆的那種壓力啦.」護理師M在旁邊補了一句.「他其實對我很好,只是......」她眼淚還在掉,但是力圖鎮定.是個受苦會硬撐的女人.「只是沒瞭解你的壓力,也沒跟他老母好好溝通.」我補上.她默默淌淚.「林醫師,可以幫我嗎?」她問.「幫你什麼?」我問.「我得生兒子.」她聲音細細弱弱,美麗的杏眼和鼻子因為哭泣而發紅.「即使你很可能再一次大出血?進加護病房甚至死掉?」我很不留情地問.如果是她自己非常想要孩子,自己熟知風險卻想要「圓自己的夢」,我還能跟她慢慢討論,甚至醫療團隊願意為了她拚看看.可是現在,她為的是傳統儒家社會裡莫名有權評斷她價值、左右她人生的偏見.而且這其中,還可能有一個無辜的受害者,她的女兒.她說不出話,任由眼淚淌流到嘴邊,我相信她不是第一天嚐到那苦澀.我吸口氣,咬牙說,「你把你婆婆、你老公、還有你女兒帶來我門診.」這一刻若畫成漫畫,我應該是額頭青筋暴出、頭上冒煙吧.「如果他們在你面前回答我說,寧可你死,也要你再生兒子,我認了,我幫你介紹不孕症科的醫師.」她沒有回答.人生這題太難,而社會設定她就是要不及格的.「想一想你女兒.你應該要保護她和愛她,而不是讓一個自私的老女人,逼你讓她孤單.」我講了很過分的重話.她沉默半晌.「謝謝醫師.」她一邊擦眼淚,一邊優雅地站起身,向我點個頭,離開診間.我很想伸手安撫她,但我的手再長,也無法伸出診間保護她.或許最終,她還是會找到一位醫師,願意「幫助」她「達成心願」.註1胎盤由胚胎絨毛組成,其中富含血管,附著在子宮內壁,供給母體和胎兒間血液內養分、氧氣和廢物輸送交換.正常情況下,胎兒娩出後,胎盤會自動與子宮內膜剝離,但若蛻膜層細胞有缺損,則絨毛可能植入子宮肌肉層,甚至穿透子宮肌肉層到膀胱或大腸組織,稱為「植入性胎盤」或「穿透性胎盤」.產後會因胎盤無法剝離,而導致大量出血.註2胎盤位置若蓋在子宮頸上端,會影響胎兒娩出,且會提早與子宮內膜分離導致出血.註3利用帶Y染色體和X染色體的精蟲比重不同,以人工方式在精液注入子宮腔之前先做篩選.此方式無法百分之百保證胎兒性別,且依照人工生殖法,不得選擇胚胎性別.書籍介紹診間裡的女人2:不再害怕失去,婦產科女醫師陪妳找尋被遺忘的自己作者:林靜儀出版社:鏡文學出版日期:2021/01/08作者簡介林靜儀婦產科醫師,前政治工作者.女性主義者.正在練習老花之後的閱讀方式,體驗更年期的熱潮紅.喜歡南太平洋的雨水和北印度的冷空氣.具有易怒體質,導致對於許多事情無法放著不管,喪失休假的能力.目前人生最困難的事情是維持腰圍.責任編輯:林筱庭核稿編輯:呂宇真 本文由<良醫健康網>授權報導,原文<再懷孕會死,為何婆婆仍對她說「沒有孫子死不瞑目」!一個婦產科女醫師難忘的故事:社會設定她,就是要不及格>延伸閱讀:婦產科女醫師:妳沒有欠這個社會、也沒有義務要「幫」誰生一個小孩「我運氣比較不好,遺傳到精神病...」一位「幻聽病患」的告白:我只是想伸手把聲音趕跑,但別人都不敢看我小事成離婚導火線,因為你沒搞清楚婚姻界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