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集論文初稿用的文字的時候,想起小時候,曾經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:「以後我絕對不要成為那樣的大人!」可是所謂「那樣的大人」,是指哪樣的大人呢?回想起一件難以忘懷的事.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我們一批好朋友五個人,跟班上一個男生阿平走得滿近的.阿平講話細聲細氣的,喜歡唱歌,很不調皮不愛戶外活動,反而比較喜歡串珠之類算是小手工藝的活動.他的個子不高,笑起來眼睛會整個瞇到看不見,在便服日的時候,經常穿著一件黃底藍色點點的外套,遠遠的我就認得出來是他.記得有一回的長假,我在某個假期研習營剛好也遇到他,一起上了一些課,做科學實驗、學打桌球……很多的細節已經遺落了,但是那些一起吃午餐、一起聊天、一起參與各種活動的開心感受,還很鮮活地留在心裡.在學校的時候,他跟我的其他好友也處得非常好,幾乎可以被歸到我們這個圈子裡的一員了.然而,這一切卻突然出了差錯.某個冬天的早晨,我跟另一個好友婷差不多時間到校.我們一邊聊、一邊走向各自的書桌,準備擺好自己的書包的時候,幾乎同時在抽屜裡發現了一個信封.我們互相對望了一眼,聳了聳肩,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.「誒!是什麼是什麼???」其他幾個朋友眼睛很尖,立刻察覺到這件事,好奇地擠過來看.我盯著手上的黃色信封,想不出個所以然,最後終於把信封打開,抽出一張卡片,看起來很新很亮,是在文具店買的吧.卡片上面有一個簡筆畫風格的男生,戴著棒球帽,旁邊是一片深藍色的夜空、一彎弦月和整片的星星.除此之外還有幾行字,大部分已經不確定了,但是有一行清楚記得是:「啊,你的眼睛,就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!」打開來看,署名是阿平,婷的也是.到那一刻我才連結起來,那天是情人節,二月十四號.這樣說來,這算是一封情書嗎?我從來沒有收過外面買的卡片,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很意外;加上那個時候情人節完全不是一個大家真的會做什麼的節日,只是知道這件事,但是沒有人在過也沒人在提,居然真的出現情書這種東西,更是意外得不得了.大概是因為有點尷尬吧,我們一整群女生嘻嘻哈哈爆笑成一團.起先只是「矮額矮額情書耶~~」擠來擠去互相調侃,後來玩開了就模仿起卡片上面肉麻的句子.另一個朋友珍對著我唸「啊,你的眼睛」,我摀著耳朵大喊「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好噁心啊」這樣.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,我的眼角瞥到阿平.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,兩頰漲紅,表情看起來像是要把我們瞪穿.糟糕,做過頭了!我趕緊用手肘撞了撞珍,示意她停下來,接著想去阻止婷他們繼續取笑手上的卡片,但是為時已晚.「還來!!!」阿平緊握著拳頭,用幾乎是發著抖的聲音大吼:「還來!!妳不要的話就把卡片還給我!!!」「憑什麼?還有東西送給別人以後還要回去的喔?」婷把兩隻手插在腰間,下巴抬得老高,「你自己寫得這麼噁心,還不准別人笑?」我非常詫異地看著婷,有必要講成這樣嗎?這樣很傷人的吧,對方難道不會——我的眼神轉向阿平的瞬間,恰好看到阿平伸手進自己的抽屜,抓出一個東西就往婷的方向扔.我的直覺反應很快,一個箭步衝過去擋在他們兩個人中間,東西撞上我的外套,落地:居然是一把刀刃伸出來的美工刀!那個當下,我氣到眼冒金星,完完全全氣瘋了!「你搞什麼啊?這是美工刀耶!!!」這也太危險了吧!!!丟美工刀?這種東西是會弄傷人的,再怎麼生氣也不可以拿這種東西來丟啊!!!不過我的理智還是在運轉的.我其實明白阿平應該不是特地選了美工刀丟出來,而是抓到什麼就扔(他的抽屜超亂的),而且真要說的話我們自己也有錯在先,如果我們沒有取笑阿平,沒有用語言刺激他,他也不會羞憤到想要攻擊婷.這情況太複雜了,不行,我們需要大人幫忙!我勒令全部的人都不准動,等到老師進來教室以後,我立刻去跟老師報告,希望老師來調停這件事.老師非常認真地皺著眉頭聽我說完,然後差遣我回到座位.我緊張地盯著教室後方的導師座位,看見他把阿平、婷、珍,和其他在場的人一一喚過去詢問,最後只剩下阿平在他身邊.「安,妳到後面這邊來.」我慢慢地走過去,心裡明白「審判時刻」要來了.我其實覺得有點羞愧,不過我知道自己有做錯事,我取笑別人,所以道歉也是應該的.不過希望老師至少有好好跟阿平說,生氣的時候衝動拿東西亂丟真的太危險了.我走到老師面前,靜靜地等待.「我要妳打他兩巴掌.」我瞪大眼睛,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.「打他兩巴掌.」「我不要.」我慌張地搖頭,完全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了,但是老師顯然非常篤定.「打啊,妳如果不打,以後他還會這樣對待別人的.」可是…我,我也有做錯事啊,是我們先錯在先的啊…我的腦袋裡有千百個不理解,但是我問不出來.我慌亂地看看老師,又看看在我面前,比平常看起來更嬌小的阿平.全班鴉雀無聲,每一個人都在等待,每一個人都在看著我.最後,我不知所措地舉起右手.啪!「還有一下.」也許是看出我的遲疑,或是擔心我退縮,老師緊追不捨.我再次把手舉起來.「啪」的那一聲出現的瞬間,阿平爆哭出聲.老師勒令我回到座位,我轉身看見婷他們正在拍手歡呼,一副正義得到伸張的樣子,但是我什麼都聽不到了.我知道,我將永遠失去一個朋友了.=========今天跟心理師瑪若見面的時候,因為他問了一個出乎我意料的問題,我整個防備起來,在琢磨他為什麼會問這句話,於是我們聊起我對於老師,或者權威人士的提問的經驗和感受,我說到我認為任何事情只要被「大人」注意到,都絕對不是什麼好事.說著說著,我就提到了這件事.「每一次回想起來,我都還記得我的指尖甩在他臉頰上的觸感.」瑪若問我,做完那件事之後有什麼感受.「我覺得很恨自己,到底為什麼我沒有拒絕,我沒有更堅持說我不要.我覺得我是個白痴.我都在那個環境下生活九年了,為什麼我還學不會,早就該知道大人沒一個可信的,為什麼還蠢到要去找老師.」「所以妳覺得是自己的錯.」「當然是我的錯啊,如果我那時沒有去跟老師說,後面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.我應該要堅持的,堅持我們自己處理就好.」「可是妳才九歲.」「可是我已經知道了,我已經知道大人都是那副德性了,我為什麼還學不會?還蠢到要跟大人求助.」「因為妳遇到一個從來沒有處理過的狀況,妳慌了,覺得需要幫忙.」「然後我回家以後,因為太不自在了,我忍不住去跟母親提了這件事.我講得很快很小聲,我很緊張,講到老師要我賞巴掌的時候,母親打斷我:「妳打了?」我很錯愕,點點頭:「對,我,我打了.」母親很不悅地說:「老師叫妳打人妳就打?妳為什麼一點判斷力都沒有?」可是,是她叫我聽老師的話的啊,以前只要有什麼事,她永遠都說老師是對的啊!你看,我又蠢一次了啊!我為什麼要再去找另一個大人,然後我又平白要挨另一次罵,我到底為什麼都學不會,都看不清?」瑪若很凝重地看著我.「也許這不會是一個很好的例子,」瑪若說,「但是我覺得這聽起來很像在說,妳早就知道穿短裙會吸引到變態男人,妳為什麽——」「妳為什麼還要穿,為什麼不知道要穿褲子出門就好.」我直接幫他把話說完,我懂那個邏輯,「但是我並不只是穿了短裙,我還特地挑了一個男人,到他面前把裙子掀起來給他看.」瑪若打算開口,但是我搶先了.「從那天起,我再也不敢直視阿平了.我好希望我沒有毀掉他.我在網路上搜尋過他的名字,想說如果找得到,我很想跟他道歉,但是我找不到.每隔幾年我就會找一次,但是我找不到.」「安,」瑪若換了一個姿勢,我看得懂,這是他真的很希望我聽進去的時候的表情,「我知道妳很在意自己的行為對那個男孩造成的影響,但是我其實認為,這件事裡傷得最重的人是妳.妳被一個大人逼迫,對自己的朋友做出妳原本絕對不會去做的事情,這個大人利用妳,去對其他的孩子做出懲罰,而不是他自己去做.我認為這是一種犯罪,我不是法律專家,不知道這是什麼罪,但是對我來說那是犯罪.」可是那又如何呢?又有誰會去制裁那樣的大人呢?所有的大人,都是站在大人那邊的啊.小孩聽話可能是錯的,不聽話也可能是錯的,沒有大人想要好好說話,想要好好說明,我如果還繼續以為大人可以信任,對我來說根本是自尋死路,所以當然還是我的錯啊.回到家,覺得難以消化.在一個大人永遠不會錯的世界,告訴小孩你沒錯到底有什麼用呢?沒多久蕃茄跟傑克回家了.小孩纏著爸爸,做給他看今天發明的新鬼臉,然後又跑來把臉靠在我的臉旁邊,說要造成我的不舒服,白痴死了,頭腦有問題.我看著蕃茄一邊吃點心,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學笑發生的事.小學三年級,就是他現在的年紀啊.看著他瘦小的身影,想到之前在跟他討論,看到別的同學很愛生氣的時候,雖然逗他生氣會很好玩,但是這樣的行為很傷人.原來那時候的我,只有這麼大啊.在這樣的年紀,要在出事的時候有自信覺得自己可以處理,有能力判斷大人的要求不合理,甚至堅定拒絕,也許真的是有點太強人所難了.我想我是知道的吧,知道錯的人是老師,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,所以只能立下毒誓,發誓我絕對不會成為那樣的大人.那樣只使用權力地位逼迫別人服從,用處罰威脅逼迫人聽話的大人,甚至明知會造成孩子的邏輯錯亂,無所適從,聽了你的話就等於無法聽別人的話,都樂在其中的大人.最近台灣的好多事,都讓我回想起,當年面對那些「我說的就是對的」的大人時,內心難以抑制的憤怒.也許,知道「不是我的錯」的目的,並不是去改變過去,讓當年的我可以少受一點傷害.而是讓現在,已經長大了,有力量的我,在看見這些類似的荒謬依然在上演的時候,可以出手去保護我想要守護的東西,無論是孩子,是價值觀,是文化,還是國家.如果你也是當年那個只能吞下去,又因此深深悔恨的孩子,我覺得我們可以勇敢起來了.終於等到我們長大,能夠勇敢的去分辨對錯,然後站在我們相信的價值那一邊.讓世界,一點一點成為我們期待的樣子.本文由<高敏感x蕃茄家>授權,非經同意請勿轉載.